序(译者按)
现实主义令我不感兴趣。
我所有的电影都倚以奇幻。我不是一个纪录片者:电影首先是一个梦,试图重现现实是荒谬的……Le Samouraï描述了几个时而擦肩而过但从未真正相遇的平行世界。
——JEAN-PIERRE MELVILLE
(一次Le Samouraï巴黎放映的采访)
(电影Le Samouraï,中译名《独行杀手》,原文直译为日本武士,是主人公的别名/代号)
(《牧羊人之梦》Johann Heinrch Fussli)
梦中梦:《盗梦空间》
Jocelyne Huguet-Manoukian
梦似乎以莫比安(moebienne)的拓扑结构将现实包裹。但只有心理现实。我们是在眠时做梦,还是在醒时做梦?电影《盗梦空间》呼应了言在者的悲怆,排除了一切醒来的可能,而醒来是对实在的打扰。
亡也,眠也;
眠也,许梦也;
是也,障正于此。
——《哈姆雷特》,威廉·莎士比亚
梦与电影
在电影里,醒着的梦被分享。在生活中,我们独自做梦,即使我们与他人有相同的梦思。我们做梦,一动不动,梦见眼睛无法察觉的幻影。梦中的图像、表象是幻觉,它们不是被看出来的,他们是被叙述的。而自从弗洛伊德以来,它们就像字谜一样被破译。我们做梦是为了睡觉,即使我们梦到自己是醒的。根据著名的弗洛伊德公式,梦保留了睡眠。它一直在观察。它伪装了暗中坚持的事物,伪装了威胁着梦者安宁的事物。面对紧急的内容,作为一个安静的工作者,梦阐述了意想不到的、难以言喻的婴儿时期的遗留物,这些无声的代用品带来了说不出的享乐。
正是梦的神秘性,尤其是它在约束下的创造力,激发了克里斯托弗·诺兰将梦作为好莱坞电影《盗梦空间》的主要题材:构建梦、进入他人的梦、改变它们的运行,这些是这部电影的主要内容。
梦和电影有着悠久的共同历史;它们是两个与欲望有着特殊关系的图 像工厂。在弗洛伊德看来,梦是对一种未知欲望的幻觉性满足,而对埃尔韦·巴赞来说,电影则“为我们的目光带来了一个与我们的欲望相适的世界”。图像是梦和电影之间的类比的核心。欲望的显示的可能性是其主要动力。在梦中,没有自由想象的产物,只有一组符合逻辑的具有暗示性的图像。Serge Daney说,在电影中,图像是视觉的反面:它是“诞生于与他人相遇的图像”,而不是“一方给自己的电视节目”。
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,你很难在通过嵌套梦境而构建故事情节的《盗梦空间》的迷宫中找到方向。尽管如此,这部复杂而暧昧的电影在2010年获得了全球性的成功。它引发了争议和兴奋:由莱昂纳多-迪卡普里奥扮演的主人公唐·科布在影片末尾是真的醒着还是仍在做梦?
梦与醒
我们真的醒了吗?克里斯托弗·诺兰的杰作是将梦的想法引入影片,仿佛一切都发生在现实中,而不是再现梦境。因此梦者,像观众一样,不知道自己在做梦。从第一幕开始,我们就在没有丝毫线索的情况下陷入了梦的世界。这是一个关于行骗高手唐·科布的故事,他通过共同梦境的技术操纵受害者,窃取他们最私密的秘密。在妻子 Mail自杀后,唐·科布被悔恨啃噬,他接受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危险任务:在一个大财团的年轻继承人的潜意识中植入一个想法,以瓦解他父亲的遗产。这就是“嵌套(l’Inception)”(这是电影《盗梦空间》的法语名,inception本意是嵌套的意思,大家想象“俄罗斯套娃”)。如果他成功了,他的委托人的权力将允许他再次见到他的孩子,自从他在妻子死后被指控谋杀以来,他一直与他们分离。他已经在他的妻子身上试验了这种技术,但她被自己是在做梦的想法所困扰,除了自杀以求醒来之外,别无他法。
诺兰利用了电影与梦境之间的结构上的类似。在《盗梦空间》中,共同的梦被用来歪曲梦者的现实。诱发的梦境展开了它破碎的场景,这些场景在没有明显衔接的情况下组合在一起,同时保持了情节的共同线索。它的构建就像一部黑帮电影。一切的发生就好像唐·科布和他的伙伴正在写剧本,发明场景,然后调整情节,再继续拍摄梦境。
从梦到恶梦
一个想法支撑着这部电影:在梦中,就像在电影中一样,人们可以通过将自己从现实的狭隘限制中解放出来而构建世界。梦境成为过度、陶醉和惊奇的世界。影片中最壮观的场景之一是与那个作为唐·科布真正的替身,帮助他建立假梦空间的女人分享梦的第一课。建筑师Ariane成功地将整个巴黎街区颠倒过来,就像莫比乌斯带一样。但无方向的空间,就像梦中特有的破碎的时间性一样,原是虚无缥缈的。
崩溃的主题强调了电影中梦事件的力量和脆弱性。唐·科布和他的同伙在实现他们的目的之前,面临着猎物通过解开梦境场景而醒来的风险。这就是影片开始时每个层次的梦所发生的情况:项目从未按计划进行,梦变成了噩梦。尽管电影影像具有魔力,但电影并不总是背叛它的目标:梦成为欲望满足的噩梦。
剧本的巧妙之处在于一个建立在越轨基础上的共享梦的想法。我们能否看到与主导个人梦逻辑的审查制度的对立力量的共鸣?在影片中,每个梦都是一项罪,一种被禁止的享乐。而唐·科布并不能控制他梦中的一切。他正在与另一个更亲密的欲望作斗争,这揭示了矛盾的愿望的创伤性重复:取消妻子的死亡,以便在梦中找到她,并试图与妻子彻底分离,以及摆脱沉重的悔恨,这使得他梦到杀了她,也压垮了他。
梦中梦的比喻是用来迷惑梦者的。被闯入梦的梦者必须相信他或她不是在做梦,而事实上他或她是在梦中被操纵的。这个比喻起到了失效的作用,是对最初的梦和梦情境本身的抹杀。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,主角们竟然交织了四个层次的梦境,冒着迷失其中的风险,把观众吸引到这个漩涡中。弗洛伊德写道:“因此,将某种内容纳入‘梦中之梦’就等同于希望这样被指定为梦的东西永远不会发生。”「1」
在影片中,对梦自身计划的“回避”使其被抹去的同时又得以继续,同时又取消了自身。在影片中,梦的层次代表了无意识的不同层次,它们以迷宫的方式交织在一起,可以抹去受害者身上的梦的单一物质性。这种结构是分层的、可预测的无意识,与这种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是相反的,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侵入梦的工作。
真相与虚构的结构
这是一部梦着的电影。我们能从中学到什么?如果像Bazin提出的那样,“每部电影都是一部社会纪录片”。《盗梦空间》让人们注意到今天梦的位置。作为梦境与现实之间不确定边界的探索者,诺兰挑战着
我们的界限。他把观众带到现实的真相揭示其虚构的(即使是噩梦)结构之处。作为一部具有多重曲折的动作片,《盗梦空间》探讨了人物在我们想象中享有的无限权力的婴儿维度。它体现了欲望的不满足性,以及其在无意识的形成和升华中的永恒回归。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剧本以深渊的方式讲述了父子关系的谜团,这是情节的情感核心。灵感,一个对寻找父亲无限绝望的儿子的梦,反之亦然!
这部影片没有任何真正的论述,但却让大众注意到一个事实,即梦不只是一个梦。从梦中梦,从图像中的深渊中,它成为一个共享的幻想。在这里,最亲密的场景有可能被窃取,被人为嫁接的图像所取代。这就是被盗的梦的故事! 珍贵的客体,自精神分析以来,它被阐述为看的欲望,而目光总是忽略的「2」。尽管有这样的结局,电影还是错过了图像的“这个点”,即在演示本身中的缺失,它的核心是结构上的外部和真正的陌生的。
那么,《盗梦空间》是否应被解读为一种当代的症状?在一个在屏幕上泛起的共同幻想的世界里,陷入这种沉浸的主体是否仍然允许自己做梦以入睡,而不去怀疑他自己梦中的奇异的陌生的内容?他能否放弃客体的“色情”图像在缝合实在的无意识的洞口时所带来的沉默的、孤独的和无限的享乐?
尽管如此,《盗梦空间》是基于一个既简单又可怕的想法:窃取或操纵梦的可能性。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员Karim Benchenane「3」认为 ,通过对睡眠中的小鼠进行积极或消极的神经元刺激,已经部分实现了这一点,这应该受到欢迎。他认为,这为精神科护理提供了新的可能性。另一方面,精神分析的实践假设,梦与无意识有关系。如果它总是带有它的时代、历史的印记,因而也是个人记忆的印记,那么它同时也逃脱了他。对精神分析来说,这不是一个定位和加强大脑中梦境图像发生区域的问题,而是破译文本并试图在转移作用下,用字母说明奇异的享乐之物可以停止被书写。
至于电影中的梦,让我们用Jean-Louis Shefer引用的Serge Daney的话来总结:他们的虚构比我们看到的更与我们有关。从这个角度看, 《盗梦空间》,幸运地让观众在面对梦在梦醒边缘时的神秘嵌入感到尴尬。
译者注:《哈姆雷特》部分属自译.
1. Freud S., L’Interprétation du rêve., p. 379.(弗洛伊德,《释梦》)
2. Lacan J., « Qu’est-ce qu’un tableau ? », chapitre IX de Le Séminaire, livre XI, Les Quatre concepts f taux de la psychanalyse, texte établi par J.-A. Miller, Paris, Seuil, 1973, pp. 97-109.(拉康第十一个讨论班)
3. K. Benchenane 是 ESPCI-Paris(UMR CNRS,8249)“记忆、振荡和大脑状态”团队的负责人。他已经证明,通过在小鼠身上使用脑机接口,可以在睡眠期间创建人工记忆。